【花方】莲花楼之浮生六记04
如果我真的死去，又该如何？
我对他说，就让我死在他怀里吧。
死在阳光下，死在爱怜中，这是每一朵花最浪漫的死法，也是最好的归宿，李莲花也该如此。
我已经病到走不动路，他便背着我去寻医问药。
他说，“李莲花，你在我背上，不是在我怀中，所以你不能死。”
是啊，我在他的背上，他的背比怀抱还要温暖，有几次我都要睡去。
“李莲花，别睡！”
“别睡！”
“莲花，别死，求你了……”
我在他的哀求中，又一次次睁开了眼睛。
我不能死，我不能丢下他不管。
可当我好几次痛到无法呼吸，五脏六腑里的血都快要吐尽时，我又不得不思考死亡这个问题。
我对他说，人生就是如此，不能事事顺意，其实我这一生并无遗憾，也不希望成为他的遗憾。
我说这话，真假参半。
他对我的爱，已填平了我此生所有的遗憾，临了之时，这爱却又变成我此生最大的遗憾。我不敢对他说，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他，我遗憾于不能做他一世的良人，遗憾于不能与他共白首。
他无法接受这个说辞，我便又对他说，君若放不下我，我便来世与他再相见，人生十几年，如白驹过隙，我若再世为男子，依旧娶他为妻子，我若再世为女子，便嫁给他做妻子。
我说这话，亦是真假参半，真于我愿意履行这个诺言，假于我并不知道人在死后是否有来世。
“莲花，你很痛吗？”
我已痛到说不出话来。
“如果你真的很痛，痛到受不了，那就睡吧。”
我每次的痛不欲生，他又何尝不是痛彻心扉，如果死亡于我而言是一种解脱，他也曾尝试着选择放手。
“但是，莲花，你睡着之前，要记得对我的承诺，你看见前面那座桥了吗？我会在那桥下等你，不管是十年，二十年，还是三十年，我都会等你，我等你来娶我亦或是嫁给我为止。”
我费尽力气睁开眼睛，那日杨柳依依，春城飞絮，我在漫天飞絮中看见了那座石桥，仔细记住那座桥的模样，记住他背着我走过的来时路，想着喝孟婆汤时，也定不要忘记。
我昏昏沉沉打算睡去了，那桥上却迎面走来一对爱侣，他们恩爱非常的站在桥上，惬意的数着桥下游过来的鸭子。
我出神的看着他们伉俪情深欢声笑语的样子，又看着吾妻落寞伤心的眼神，瞬间失去了睡意。
我不知道那瞬间的清醒，是来自于我对他的心疼和不舍，还是来自于我本身的不甘心，那对爱侣愁煞我，那些两两结对的鸭子也愁煞我。
我没有死去，又撑了过来，但人却开始变得有些痴傻。
碧茶之毒，渐渐毒发入脑时，我也在渐渐的忘记他。
原来这世间还有比死亡更教人不甘心的事情，那就是我活着居然会忘了他。
而我不允许自己将他遗忘。
我有一个小册子，上面写满了吾妻爱我，也写满了我爱着他。
写满了愿得一人心，白首不相离，写满了结发为夫妻，恩爱两不疑。
我就将这小册子放在床头，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它。
纵然我真的忘记他又如何？每当我于清晨睁眼翻开这本册子，我又会重新爱上他。
我忘记了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，但我不会忘记被他爱着时的温暖感觉，他看着我的眼神我依然会为之心动，我看着他时，也会不自觉的笑意盈盈。
一直这样做个什么都忘记的傻子也没什么不好，至少我和他还能一起相依偎，我们可以一起煮酒烹茶，花前月下；可以一起去种豆于南山，采菊东篱下；可以听雨打芭蕉叶，数乱红飞过秋千去。
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，其实是件很快乐的事，做个有人爱的傻子，那就更幸福了。
傻子总是被他的妻打扮的漂漂亮亮，干干净净，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傻子。
“莲花，你怎么又在玩泥巴？”
“他们说莲花应该长在泥里啊。”
“谁说的，本少爷的莲花不长在泥里，长在手心里。”
傻子被他的妻从泥塘带回了家，洗干净了手，擦干净了脸，还换了干净的衣服。
傻子疑惑地拉住妻子的手看，“我长在你手心里吗？”
他的妻伸手捧住了他的脸，“是啊，你看，李莲花，就长在本少爷的手心里。”
傻子的世界也是很纯粹的，他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妻，他的妻就是他的全世界。
他会爬上树去，摸鸟蛋给他的妻，迷迷糊糊的问着，“小宝不喜欢吗？”
他的妻笑了起来，“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喜欢摸鸟蛋玩？”
傻子点点头，“记得。”
“莲花，那你还记得什么？”
“记得小宝喜欢吃红烧烩鱼。”
“小宝喜欢喝冰镇山楂汤。”
“小宝喜欢梅花。”
“小宝喜欢和我一起拔萝卜……”
傻子想了半天再想不起来其他了，然后着急道，“我记得小宝喜欢我，而我也喜欢小宝。”
他的妻笑了，笑得如满山的春花灿烂开遍，在傻子的眼中格外的美，“你人是傻了，嘴巴却变聪明了，多说几句，我爱听。”
于是傻子将“爱”之一字诉说了千遍，只为再看见那样灿烂的笑意。
……
如果可以，我宁愿一直做这样的傻子。
我愿意做傻子浑浑噩噩的沉沦下去，而不是清醒着、聪明着……无可奈何的被这世间的纷纷扰扰所绊住，有那么多的求不得。
我身上的碧茶之毒最终还是被解去了，因为吾妻得到了忘川花。
服下忘川花，我痊愈了，恢复了功力，记起了所有，吾妻却要离开我。
他说，他不再爱我，受够了粗茶淡饭，也受够了我这个人。
他真的长大了，学会了撒谎。
我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，他根本不敢看我。
我去哄他，“方小宝？我怎么惹你生气了？”
我想去拥抱他，他却推开了我。
他从未拒绝过我的怀抱，这让我有些慌张。
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招惹到他，想了想他刚才的话，回道，“好，你若受够了粗茶淡饭，我就重回天下第一，重做武林盟主，不再让你跟着我粗茶淡饭。你若受够了我这个人，我哪里做的不好，你说，我改便是。”
听我这样说，他却突然崩溃了一般，“李相夷，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？你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李相夷吗？”
“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李相夷，我是你的李莲花，我甚至是你的小傻子。”
我走上前去，“乖，你别闹了。”
他还是推开了我。
彻底的推开我。
他说他要去尚公主了，这是他拿忘川花救我的条件，忘川花是皇家秘药，昭翎公主愿意赠予忘川花，但是事成之后，她要方多病做她的驸马。
我早该想到的。
尚主才是吾妻的命运，而尚公主，他一直都是最佳人选。
如今圣上膝下独有一女昭翎公主，公主要登基称女帝，驸马人选就要慎之又慎。
此人必须身世显赫，家族势力强盛，世代清流，忠君爱国，如此才会成为公主最大的助力。
吾妻乃方家独子，方家出过三任宰相，是世家中的世家，清流中的清流。吾妻祖父官拜左相，又是太傅，其父是户部尚书，也是下一任的丞相候选人。吾妻更是自幼饱读诗书，琴棋书画无不精通，其人风姿特秀，潇洒美少年，皎如玉树临风前。他亦是天资聪颖，有不世之才，在国子监读书时，便享有文能安邦，武能定国，下能经商的盛名。他在世家公子排行榜上一直是魁首，也是当朝驸马的不二人选。
据说当今圣上一眼相中了他，而昭翎公主更是毫不避讳的表示对其青眼有加。
他说，他的父母待他如亲生，他享受了父子人伦亲情，也坐拥了泼天富贵，就做不到置父母和方家于不顾，成日只想着与我逍遥快活。
他说，兴，百姓苦，亡，百姓苦。若他尚公主，成为驸马，有助于朝局稳定，这千千万的黎民百姓便能少了几分苦楚。
他说，他既与公主做了交易，就要君子重诺。他换来忘川花救我，他选了我的命，就要舍弃与我相濡以沫。
人生就是如此，不能事事顺遂，有舍才有得。
原来他什么都考虑好了，也早早做好了打算。
那我呢？他可曾问过我的选择？
他说，“莲花，你活着就好，我已别无所求。”
活着就好？
生死并不能教有情人真正的分离，而父子亲情能，家国大义也能。
他有好好的长大，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，心系苍生，襟怀坦白，厚德流光。又要迎娶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，走上娶妻生子的人生正途。
我是不是该欣慰？是不是该祝福他？
他说我于他而言，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，但美梦终有醒来的一日，纵然梦醒，他也可以永远将这段美梦铭记于心。
他于我而言绝不是一场梦，那些心动和热烈，酸楚和甜蜜，如此鲜活的历历在目，我一遍一遍的咀嚼着回味，尽量做到从容。
他说从看见我第一眼时，就被我惊艳到了，于是小小的他就在心里暗下决心，他这辈子要爱的人啊，就应该就是我了。
我第一眼看见他时，他那般幼小，我觉得不会爱上他，如今我爱上了他，后半生应该再不会爱上什么人，因为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如他那般爱我。
他说本来无法想象与我分离，后来这一路几经生死的走来，觉得与我分离，即使是很痛苦的一件事，但一想到我还好好活着，即使不能再相伴彼此，但能共赏天上那轮明月，那便足够了。
他要与我相忘于江湖，此生不复相见，我悲伤至极，原来一个人悲伤至极也会伤及五脏六腑的吐出血来。我本以为是碧茶之毒未清，后来才了解到那是相思，相思比碧茶更毒，它令人肝肠寸断，才是真正的无药可解。
他离开时，我不能拦他，因为他说他是为了父母，为了家族，为了社稷，为了天下百姓而离开我。
我与众生相比，渺小若蜉蝣，怎可与之争辉。
我的小爱与他的大爱相比，全然小儿女姿态，更不足为人道矣。
况且吾妻只是他自己，他有自己的想法，也有自己的决定。
他迎娶公主的那天，京城灯火辉煌，变成不夜城，举国同庆，百姓们沿街载歌载舞。
烟花在我头顶炸开时，我抬头看了看那满天璀璨，不由想到我的妻也曾和我在莲花楼前点燃烟火。
除夕夜，东风夜放花千树。
“莲花，来许个愿望吧。”
我笑他那是烟火，又不是流星，许什么愿望？
他不管不顾的拉着我，在漫天烟火下许愿道，“李莲花，你一定要长命百岁！”
我在烟火璀璨中，看见了他的眼睛，他的眼睛里有着我。
于是我也在心中许愿，“方小宝要永远开开心心！”
那天的烟火远没有今日的盛大和璀璨，但足够温暖和耀眼。
不会这么冷，冷到我哆嗦着快落了泪。
放眼天下间，所有人都在庆祝，他们庆祝有了驸马，有了孝子，有了贤臣，唯有我在哀悼，从今往后，我便失去了他，再没有了妻子。
年轻之时，我总将匡扶天下的责任系于己身，唯恐负了苍生，到头来我不负苍生，苍生却负了我。年轻之时，我亦是觉得能保护身边所有的人，到头来，我连我的妻都护不住。
我这一生，所有的辉煌成就也好，名利财富也罢，都是我靠着自己的手中剑，一路腥风血雨的厮杀出来的，我年幼之时快要饿死时，也是以命相抵，在恶犬口中夺食。我想要的和我获得的一切，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，断没有天上掉馅饼一般，白白送给我的道理。
更何况是这般爱我的妻子？他简直是从天而降一般，怜我，爱我，对我矢志不渝。
年轻时，我怕误人子弟不敢要他，如今我想要误人子弟，他偏偏选了大道。
我想要他，可以杀进皇宫把他夺出来，这也不是很难的一件事，这甚至是我极为擅长的一件事。但是我不能这样做，因为我清醒着、聪明着，再不是那个可以什么都不顾及，眼里只有妻子的傻子。
我若抢了他，置方家于何地？置社稷于何地？置黎民于何地？
我若抢了他，我还是他喜欢的那个李相夷吗？
李相夷啊，他胸怀天下，舍己为人。
我抢了他之后呢？束缚他，还是囚禁他？他总归是被我抢来的，不是心甘情愿的选择跟我走。
我离开京城时，遇到了笛飞声，他嘲笑我几年不见，活得像条狗。
我没有反驳他，他非要与我比试，我便成全了他。
他败了，而我又成为了天下第一，可是天下第一又有什么用呢？
我依然活得像条狗。
但是吾妻救我，肯定不希望我活的像条狗。
我差点忘了，他已不再是我的妻，就让我最后叫一次吾妻吧。
之后我回了一趟莲花楼，将莲花楼里的一切封存，并以李莲花的口吻留下一封遗言。
莲花楼里的莲花自杀了，遗言写道：“一生不愁吃穿，唯独缺少阳光与爱。”①
这世间再无李莲花，我又重新做回了李相夷，我站在那武林巅峰，独饮一壶酒，看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，格外寂寥无边。
①引自周国平的《爱与孤独》
原文：家里养的花自杀了，遗言写道：“一生不愁吃穿，唯独缺少阳光和爱。”
方小宝和公主无夫妻之实，各取所需，事业挂名夫妻，利益牵扯而已。我知道现在各位看官看文挑剔，什么洁不洁的很严格，所以特此说明！
本文未完结！
